野狐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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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章 起场(5)

那一次,我们走了一百多站。你算算,凉州到野狐岭,有多少路程?

驼第二次撒尿时,天已变成了巨大的黑锅。除了驼铃,一切都寂了。驼掌软,行在沙上,只有轻微的沙沙声。静夜里显得很大的铃声,把那沙沙声也淹了。天地间充满了驼铃声。偶或,可听到骆驼的喷嚏声和驼背上捆得不结实的物件的相撞声,时不时地,也能听到狼嚎,但至少在十里以外。一般狼群轻易不敢进攻驼队。不过,有时,也会有饿极了的偷嘴子狼遥遥地尾随。它们盯的,是那些随了母驼远行的羔子。有时,也会有贪玩的羔子远离驼队,成为狼的美食。

行夜路苦,除了看不清石头坑洼外,还因为没有分心的东西。那行路,若有可观赏的景,边行边看,不觉间就是一站路,但夜里,一切都隐了。那沙山,那沙洼,那黄草,那城里人少见的一些物事,都叫夜吞入腹内,看不清任何嘴脸。人注意的,就是行走本身。而这沙上行路,若太注意了行走,便觉腿的分量在渐渐加重。虽然平素里也穿重鞋,但刚起场的十多天仍是最难熬的。那腿,总是像心脏那样轰轰地叫。为了不使腿肚上的那疙瘩肉消耗体能和制造腿疼,把式们都用牛毛织的带子打了裹腿,但这丝毫减轻不了行长路时腿的沉重。尤其在很静的夜里,那腿总在提醒自己在走路,且时时以酸困和疼痛的方式反抗主人。每次起场后,首先要过这一关,便是老把式也不能幸免。行过二十多天,人就精瘦了,行话说叫“塌膘”了,此后的行走,才会好受很多。

木鱼妹坐的是木箱。坐木箱很不好受,但没办法,制驼轿得费好多钱,穷人是讲不得排场的。

二尿时,入夜时间并不长,至多到戌时,但总觉已过了很长时间,而且老有种走不到头的感觉。暗夜腹里的那条道,仿佛伸向了无穷。每到这时,一种莫名其妙的思绪总腌透了我。我就开始怀疑,自己的生命消耗在这单调乏味的驼道上,是不是不划算?

我跟大嘴张要乐不同,他是个要命的乐观主义。他总是跟死去的人比,总是跟牲口比。他老是叫:“哎呀,跟那些死人比,我还活着,多幸福呀!”或是,“哎呀,跟这些苦命的骆驼比,当人真幸福。”就这样。他老是笑。我很羡慕他,但我做不到他那样乐观。对人生,对世界,我总是悲观,心中时时涌动着一种愤青才有的东西。

远处的沙山隐幻了,有着隐约的轮廓。星星显得很低,这是在戈壁大漠上夜行独有的感觉。在无边的空旷里,星星总是在头顶闪烁,老想诱惑人去用手摘它。此外,你还可以用心触摸一种大气。那大气,是大漠独有的。有时,你会觉得那大气已注入了灵魂而心雄万夫,但有时,会感觉到自身的渺小,进而陷入深深的悲哀之中。

忽然,那茫无边际的黑里,传来了一个声音。听得出,那是木鱼妹在吟唱。声音不大,抽丝一样,在夜气里窜——

太阳出来第一点点红,照着南山上雪妆一座城,

松树林廓颠倒颠,松塔儿下来层层一条龙。

自打我的小男儿出了门,又下雪来又刮风,

刮了一场冷风下了一场雪,谁知道我小男儿的冷和热……

3

黎明时分,驼队到了一家窝铺。这窝铺,相当于店,专供驼们吃草料,专供把式们歇息。在千里包绥路上,没水草的地方,都有窝铺或店。那所谓窝铺,其实很简单,打个井,盖几间房,备上草料,供驼吃草饮水挣些吃食养命而已。

那大帮响铃早将讯息提供给窝铺了,驼队才转过沙嘴子,就见几个女人前来迎接。这儿,开店的有好多家。没力气当把式的,没地可种的,没别的本事养命的,都开了窝铺,以此为生。

“飞卿——,飞卿——,到这儿来。”远远地,就有人喊了。这是个胖胖的骚丫头,叫拉姆,没嫁人,可顶了“天头”。她阿爸是藏人,没儿子,没法顶门立户。她十八岁那年,她阿爸就大摆宴席,召集亲戚邻舍,宣布:我的丫头顶了“天头”,再不嫁人。从此后,她可以招男人,看上谁,就招谁。能过了,过些日子;不能过了,就随时分手。因为拉姆嘴甜、胆大、风骚,好多骆驼客都愿意住她的店。

来吧,住我们这儿——,住我们这儿——。许多丫头婆娘都拥了来。开窝铺虽不要太大的本钱,但必须占住一个条件:要么,你有俊女人;要么,你有好茶饭,不然,是没人上门的。

不用我吩咐,那头把子驼已进了拉姆的驼场。她手下的丫头也拥了上来,有的牵驼,有的给把式们掸灰,有的打洗脸水,都一脸春风。别的窝铺的人,便讪讪的了。一个说,瞧那骚样子,恶心。一个说,肉叫人家吃了,老娘连汤也喝不上了。另一个说,还不是仗着她下半身子浪嘛。

拉姆浪笑几声,朝了其中一个,大声说:“你也浪呀!你和那沙眉虎明铺暗盖,老娘说过啥?”

我暗吃一惊,见那婆娘,模样儿倒也俊俏白净,只是眼有些斜视,待拉姆近了,我悄声问:“那娘们,真和沙眉虎有染?”

拉姆说:“谁知道呢?都那么说。老见夜里有人来,不知是不是沙眉虎。”

正说呢,那女的已扯长了声音,“哟,拉姆,饭可胡吃,话不可胡说呀。老娘可不认得啥沙眉虎沙眉狼的。再胡说,老娘可拿锥子扎你的嘴呢。知道的,还当你是玩笑,不知道的,还以为老娘真和那沙匪穿一条裤子。要是有人叫沙匪劫了,怨起老娘,老娘可得找你。你就用那大奶子,去塞人家的嘴。”

拉姆咯咯笑了,“成哩。谁张了大嘴白嚼你,你就叫他来找老娘。老娘的这对白鸽子,老扑扇着膀子想飞哩。”

把式们大笑。木鱼妹却厌恶地皱了眉头。

把式们都进了驼场。一婆娘上前,要解肚带。陆富基吼一声,呔!你干啥?吓得那女人缩回了手。我知道她是新来的,因为侍候惯驼户的都知道,驼进了驼场,先得叫驼溻一阵汗,才能卸驮子,不然,驼会伤风的。那婆娘虽不清俊,倒有一身好膘分。

叫驼溻溻汗后,驼户们开始卸驮子。那驮子,谁的谁卸,旁人是不搭手的。每个驮子二百四十斤,每人十一个驮子,装卸一次,得举两千多斤,所以,没力气当不了把式。

卸了驮子后,把式们开始检查驼掌。这是进了驼场后必须做的事。驼掌要是磨坏了,得重新锥掌。要是驼掌起了泡,得及时放血。要是驼掌里嵌进了石子,得抠掉。陆富基取下水槽,叫那胖婆娘打来了水,倒进槽里,又抓了把草末,撒进水中。待那驼的汗完全干了后,他才牵过驼来,看驼吃水。

驼吃水的样子很香。它先涮涮嘴,开始拌嘴,边拌嘴边呵气,那模样,很像品茶高手遇到了极品好茶。每到这时,大烟客也会拌嘴,他咧了嘴,也像骆驼那样拌个不停,仿佛他也在享受水的滋润。这个草场不太好,是干柴,但水好。陆富基戏称为“豆瓣儿水”,意思是那水的营养可抵得上豆子。

驼边吹那草末,边饮水。这样,它一次饮不了太多的水。驼热身饮水时,必须这样。要是饮得太快,会噎坏骆驼。有时,噎水比噎食更糟糕。为防水噎,把式就在水槽里撒上草末,不使它一口吸入太多的水。陆富基很谨慎,每次饮驼,都这样。

拉姆进了驼场。她长个银盘大脸,很壮实,也很性感,周身洋溢着一种叫人蠢蠢欲动的味道。我的直感中,这女人跟别的女人不一样。她定然有种特殊的经历。

拉姆笑了。她虽然一脸正经,但骨子里却透出一股荡味来。她瞟我一眼,笑道:“你瞅啥?我又没人家骚,谅你也看不上。”陆富基接口道:“你才说错了。人家的骚是面里的,你的骚是骨子里的。”这话对,我不由得笑了。

“就算是。”那女人笑道,“可你进不了骨头,就发现不了骚。”

拉姆张罗着卸驼轿。木鱼妹显然才睡醒不久。她头发蓬乱,一脸倦容。那昨日的鲜活,一丝也不见了。拉姆将她引入一个草屋,听得木鱼妹嚷道:“这么臭,怎么睡?”拉姆笑道:“姑奶奶,迁就些吧。过些天,你梦都梦不到这房子呢。”木鱼妹却跨出房门,进了那木箱,说:“我还是睡木箱吧。”

驼场房子虽多,却很简陋,多就地取材,或是用木棒栽成墙子,粘上湿牛粪,顶上再搭以麦草;或是用土坯垒墙;有几间,竟是用羊粪垒的。驼场多养羊,那羊圈里的粪,叫羊蹄们踩得铁硬,用铁锨裁成方块,码成墙,搭上草,就成所谓的房了。那炕又是通铺,铺了炕板,好些的,再铺个褐料毯子。屋子里总是充满羊粪味,难怪木鱼妹会嫌臭。

驼场的丫头们将驼拴到那一长溜的槽上,添了草。把式们有的进了屋,有的则取下铺盖,往那光坦旋处一铺,倒在上面,扯起呼噜。

拉姆张罗几个女人,开始做饭。

我四下里巡巡,见也没漏下啥来,正要去睡,却听到嘿嘿的声音。循声望去,见木鱼妹在木箱里招手。我走过去。她说:“飞卿,马少爷到屋里睡了。我睡驼轿吧。那屋子脏死了,一股羊粪味。”我说:“可以的。他们那房,正是羊粪码的墙子。知道不?人家那是照顾你们,羊粪杀虫子。别的屋里,又是臭虫,又是跳蚤。你们那屋,可干净呢。”

“干净啥呀?一进屋,头就轰的一声。我还是睡轿吧。”

我也睡不惯那屋,就从驮子上取下狗皮和被子,到驼场旁的一个沙洼里铺了,解了裹腿,脱了上衣,睡了。望着那烟囱里的滚滚浓烟,我很快就迷糊了。不知过了多久——时间肯定不会长,因为饭还没熟呢——我醒了,觉得那狗毛很扎人,肉皮裸处很不舒服。这不是好兆头,意味着有沙匪或是别的贼人盯上了驼队。

我想,那暗中窥视的眼睛,究竟是谁呢?是沙眉虎,还是别的毛贼?

好了!好了!我们明天再喧吧。我叫道。

我太冷了。夜气已经浸入了我的骨髓,再待下去,我会变成冰棍的。

成哩成哩。他们意犹未尽地说。

日日常常在,何必把人忙坏。大烟客这样说。

我向他们表达了谢意。

然后,我吹熄了黄蜡烛。沙洼里一片静寂。

我走向城墙的另一端,那儿是我临时的“家”。看到我过来,狗兴奋地迎了上来。它低低地叫了几声,表达了看到我时的兴奋。我在卧着的黄驼阳面打了地铺,拉过白驼,叫它卧了。我抱了狗,裹着睡袋,蜷在驼脖子下面,白驼将长长的嗉毛盖到我身上。那睡袋,本来就是户外用的,据说能抵御零下多少度的寒冷,但我仍是觉得有种寒气直往骨头里钻。

那一夜,我听到了很多叹息。

却不知是谁发出的。